文/十六

1

叮叮叮，刚刚踏入梦乡的边缘，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蒋小月睡眼朦胧地拿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串外地的座机号，她瞥了一眼，任由烦躁的铃声一直响着，赶走了刚才的睡意。

电脑屏幕还在亮着，上面是一张未完成的设计图，刺眼的光线使得她微微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屏幕右下角的时间，00:20。她揉了揉枕得发麻手臂，移动着鼠标，继续修改着屏幕上的设计图。

直到眼皮耷拉着下眼睑，快睁不开的时候，她才关掉了电脑。

黑色的屏幕上映出一张女人的脸，杂乱的头发上绑着一个松松垮垮的马尾，斜斜的歪着，左半边脸压得通红的一片，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显得十分滑稽，像极了马戏团的小丑。拙劣的眼妆晕开在眼睛周围，黑黑的一圈里面，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屏幕。

这就是她，蒋小月，现在是一名设计助理，领导说，再熬一年，她就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设计师了。

2

蒋小月出生在南方一个偏远的山村，那里封闭落后，教育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她的很多小伙伴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帮父母干农活了，稍微好一点的能上个初中就很不错了。

而她，是村里第一个去县里读高中的小孩，也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这些，都是因为她有一个当老师的父亲。父亲从小对她格外严格，希望女儿长大了能跟他一样，考一个师范专业，成为一名优秀的人名教师。

于是，她按着父亲给她铺好的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她的成绩一直很好，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天，分数比她估的还要高一些。父亲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期盼光芒，宽厚而温暖的手掌，拉着她研究了一晚上的报考指南。

去学校交志愿书的时候，一路上她内心波澜起伏，迟疑，害怕，最后冲动战胜了理智，她平生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改了志愿书。但她还是选了父亲挑好的学校，只是除了第一志愿选了服装设计，其它的都一片空白。

通知书发下来的那天，幸喜若狂的父亲看到上面“服装设计专业”几个字心情瞬间失落下来，明明是烈日当头的夏天，她却从老父亲的背影里看到了秋的寂寥。

那一刻，她的内心无比自责，彷佛是她偷走了父亲栽培了多年的果实，她觉得自己自私而丑陋，枉为人子女。

父亲只以为是分数不够而被调剂到其它的专业，于是，看到自责的女儿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爱和惋惜。虽然他不知道服装设计是干什么的，但是他想了想，能上大学就行，出来总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那天晚上，父亲请了亲戚，在家里足足摆了三桌升学宴。

那天晚上，父亲破例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暑假里，总有村里人问起他女儿选了什么专业，他只要一说是服装设计，大家都一脸同情和幸灾乐祸，然后仰着鼻孔嗤笑一句：“怎么考个大学当裁缝去了？”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气村民们的愚昧无知，自己却又找不到话来反驳。

渐渐地，再有人问起，他便只说不清楚。

而对蒋小月来说，那个暑假简直就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心里的那份喜悦，一遍又一遍的把床头那个盒子里的纸拿出来看，任凭腾涌的心潮在平静如镜的内心泛起层层的微波。

她第一次感受到梦想离她那么近，变得不再只是她藏在心里的一个梦，而是真真实实的东西。

这个盒子是她的秘密，是高中的时候她省下吃饭的钱去旧书摊买的过时的时尚杂志，一块钱一本。

每次看完之后她便把那些漂亮的衣服图片剪下来，装在这个盒子里，她从来部给任何人看，这是属于她的秘密。有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像吸了鸦片一样，在那个压抑的高中，疯狂而执着地追求着她所谓的设计梦。

毕业的时候，那些旧杂志装了满满一个蛇皮袋。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服装设计的，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初中的时候电视里一遍遍播着的《天国的嫁衣》，也可能是宿舍八卦周刊里明星们一身身精美的长袍吸引了她。从那以后，成为设计师的梦想就像是野草一样，在她的内心肆无忌怛的蔓延，疯长。

3

闷热的夏天终于结束了，在一个丹桂飘香的秋天里，她走进了大学。

美丽的校园里，她对一切充满了兴趣。但是不久后她发现，那些晦涩难懂的理论课一节接着一节，手上拿着那一沓厚厚的A4制版图，类似的款式画了一张又一张，没完没了。这些都让她觉得无比烦躁。

于是，她开始学会了逃课，逃掉那些公共课，成日迷在阅览室里看时尚杂志，她觉得，这才是自己该做的事。

但是美丽的理想总是被残酷的现实抨击得体无完肤。

期末的时候教导员找到了她，因为旷课挂了科。她跟教导员说了自己的想法，但并没有得到认同，在教导员眼里，如果没有了毕业证书，就意味着毕业没有工作。然后又开始讲起她以前的一个学生毕业之后创立了自己的品牌，还在广州开了自己的服装展……

这个故事蒋小月已经听其它老师讲了无数个版本，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能毕业那么多次，而且同一个品牌还能创立很多次。

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逃过一次课，也没有再去阅览室看杂志，她战战兢兢地跟着老师的脚步，就像以前跟着父亲的脚步一样。

她想着，就算是随波逐流，只要是在前进就好！

大四的那年，大家都开始了找工作，她也跟所有人一样，每天投简历，面试，却没有一家公司肯要她。后来看了别人的简历，她才知道是自己“太贵”。她很好奇，那些公司开的工资甚至连最低的工资标准都达不到，为什么却没有监管机构来保证他们这些劳动者的合法权益。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迷茫，有一种叫做激情的东西似乎在渐渐地从她身体里抽离，她开始没了动力，每天总是无比疲惫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

后来，班里的很多同学签了就业协议，却没有几个找的是服装专业相关的工作。

她找到了一个大她两届的学姐，是她以前所在的学生会社团的部长，她想有个人能告诉她这条路是正确的，给自己一个坚持走下去的理由。学姐毕业的时候签的是一家知名的设计公司，成为了众多老师眼中的骄傲。她也希望自己能像学姐一样，成为一个设计师。

学姐给她提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建议，只是从她激愤的脸和喋喋不休地抱怨中看出了她工作的不顺。

想要去打鸡血谁知道被泼了一头的冷水，但蒋小月还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如意总是会有的，坚持就是胜利。

后来再听到学姐的消息，是毕业了很久以后，听说她已经不做设计，转去做陈列去了。

一次逛街，蒋小月还看到她在一家服装店里面，在卖场上熟练地整理着架子上的衣服，旁边都是挑选衣服的顾客，而她像个透明的人一样，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早已没有了以前当部长时候的意气风发。

蒋小月瞬间一阵鼻酸，她甚至有点害怕，以后自己会不会也像她一样，也放弃了最初梦想？

4

后来她还是签的服装公司，就是现在的这个公司，是一家外贸公司，同时也有自己的品牌，在国内也算是小有名气，对她来说，这是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了。

面试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据说是设计部的经理，画着一脸精致的妆容，穿着细细的高跟鞋，摇曳生姿。

看着这些，她胸口又涌现了一股久违的激情，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画着精致的妆，在高端的写字楼里面上班，那些精美的服装，一场场梦幻般的发布会……于是她想也没想，就爽快地签下了合同。

上班的第一天，人事部的同事带她快速地办好了入职手续，然后她就来到了上次面试的设计部，这个部门全部都是女生，却跟她想象的和电视剧里看到的不太一样，大家穿着都很普通，没有所谓的标新立异，奇装异服，甚至还看到好几个穿运动鞋的。这让她心里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

领导说每个新来的设计助理都要先去工厂里面学习三个月，要了解一件衣服生产的全部过程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她想了想，有点道理。

于是，她就去了工厂。

在工厂主要是负责组内设计师的款式做成样衣，所以每个组必须有一个资历最浅的人在工厂里面打样。上班的第一天，她穿了一双高跟鞋，这是她唯一的一双高跟鞋，是为了应付面试买的。

她想，虽然是在工厂，但是她是一名设计师，要有自己的职业形象，否则跟踩缝纫机的那些大妈有什么区别，结果晚上回去的时候脚踝肿的老高，用冰敷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脚还是有点肿，只能穿着运动鞋去上班，到工厂的时候，她心里一阵悲哀，觉得自己真的和那些大妈没什么区别了，这难道就是自己当初追求的设计梦吗？

她每天要拿着从办公司带过来的一沓厚厚的设计稿，设计稿都是英文的，她的工作就是把单词一个一个的翻译成中文，然后写在上面，以便裁缝师傅能看清楚，这浪费了她很多时间。她不知道这个工作有什么意义，公司里的老外根本就不会看这些资料，为什么设计稿的细节要用英文写，直后来她想明白了，因为公司是一家外企。

其余的时间，她都是在机工师傅旁边坐着处理各种突发情况，不是这缝错了就是那里扣子上错，总会有乱七八糟的问题。一个月之后，她真的成了大妈，每天穿着运动鞋，在纤维漫天飞的厂里，抱着一堆的面料到处乱跑，甚至连化妆品和买衣服的钱都省了，因为在这样的环境里再精致的妆都抗不过空气里的灰尘，而且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你。

最悲剧的是，她患上了鼻炎，说来也奇怪，她在沙尘暴满天飞的城市读了四年的大学一点事都没有，来这上了一个月的班就患上了鼻炎。

她花光了所有的钱去医院看病，医生说是环境引起的过敏性鼻炎，于是她每天只能带着口罩上班。口罩下的她总是面无表情，不用在对其他人假笑，反正他们看不见，她甚至产生了辞职的冲动，却害怕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上了两个月的班之后，她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她已经没有钱交下个月的房租了！实习期的工资实在少得可怜，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外面吃饭了，为了省钱，她都尽量在公司吃饱了才回家，可还是扛不住大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

于是，她只能换个房子，换到了一个一楼的储物室，就一个房间，还隔出了一个厨房和卫生间，门外面就是一个楼梯间，楼梯间里堆满了隔壁老太太捡的空水瓶和废纸盒。

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总能听到那堆瓶子下面有声音，她也不知道那底下是什么，可能是蟑螂，也可能是老鼠，她是真的害怕，每次都是跑过去，她甚至后悔为什么要租这种房子。

悲伤在她心里悄悄地落了根，她觉得自己可悲又可怜，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感觉多么陌生，多么格格不入。她想，再熬熬吧，转正就好了。

5

实习期结束是在上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她突然收到了领导的转正邮件，她感觉那颗绝望的心突然的活了过来，那就意味着她不用去工厂里面打样衣了，可以坐到办公司里面，穿着她的高跟鞋，漂亮的衣服，像一个真正的设计师一样喝着咖啡，画设计图了。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生活，她总是有做不完工作，她按着客户的要求一丝不苟的认真的画着每一张设计图，每一个细节都要最完美的呈现，然后一遍一遍的改。

这样的结果就是晚上都要加班到半夜，有几次甚至趴在桌面上睡了一夜，看着镜子里眼睛下面日渐肿起来的眼袋，还有眼角冒出的小细纹，心疼不已。

她觉得肯定是自己画图速度太慢了，但是观察周围的其它同事，发现大部分时间她们根本就不用画图，都是直接找现成的模版，然后修改一下细节。一样的品牌，款式总不会相差得太大。而新的款式，更加简单，公司会给到大牌的图片，直接按着上面画一件相似度百分之八十的图就行。

这样的认知比当初让她去工厂的时候还要崩溃，她觉得自己坚持的信念，追求的理想都一下子就都崩塌了，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

她决定，等她拿到这个月的工资之后就辞职。

周末的时候，有两个中学的同学说要来找她玩，她想了一下，反正都打算辞职了，于是找了些现成的图片，随便改改完成了工作，甚至空出许多时间还做了个游玩攻略。

那天，她带着她们像游客一样，去了一些景点，逛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吃了很多小吃……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城市那么大，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

晚上吃饭的时候聊到了工作，朋友一脸羡慕地看着她，言语间尽是对她的崇拜。她解释到自己的工作也是每天枯燥的坐办公室画图、改图……但她们只以为那是她谦虚的说辞，从小被台湾偶像剧毒害了大脑的青春少女对电视剧里的那一套深信不疑，跟她以前一样天真，觉得设计师就是电视上一样光鲜亮丽，每天为各种礼服时装忙得昏头转向。

是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服装设计师成了高端大气的代名词。

不管怎么样，她们羡慕的眼神却让她觉得无比受用，可能她骨子里就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吧，她在心里想。

回到家的时候，躺在床上，她突然觉得这个工作也不是想的那么糟，甚至这个储物室也变得温馨起来，至少不用跟别人抢卫生间。

但是，她还是打算辞职，为了那个没有完成的设计梦，她觉得总会有一家公司是真的需要设计师的。她打算过完年回来再辞，至少要把年终奖领了！

过年的时候，她回家了。亲戚问她在那边是做什么的，她说是设计衣服，他们以前不明白什么是设计，过了这么些年，村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有了无线电视，也有了手机和电脑，他们看电视终于有点搞明白了什么叫服装设计，那就是有钱人玩的游戏。

亲戚们问她每个月能有多少工资，她想了一下，说了一个月五千，然后他们啧啧称羡，那还勉强能生活了，在他们眼里，大城市就应该是这样的。

其实她的实际工资每个月只有三千多。但是他们满脸羡慕的表情，她心里一阵自豪，好像自己就是拿的那么多工资。

之后，有人问她的职业，她都会很骄傲的说自己是服装设计师，然后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眼光，编造那些设计师应该做的事情。

过完年回来，她也随便投了几家公司，都一样还是要从设计助理做起，她又犹豫了，想了想，还是再熬两年，熬到设计师再换工作吧，到时候起点高一些。

于是，她又开始了每天画图、改图……

她的工作也变得原来越顺利，每次领导交代下来的任务她都能很快的完成，她的电脑了存有各个品牌的基本款，还有所有大牌的经典款式。她早就不需要加班熬夜画设计稿，也学会了简单的改细节和参考其它大牌的衣服，她学会了所有设计师可以走的捷径，甚至大部分稿子都是一次性过，她花两个小时就能把厚厚的一沓资料处理完。

两年之后，她升职了，终于成了一名真正的设计师，但还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画着一样的图，根据客户的要求一遍又一遍的改设计稿，她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没有了当初的热情，生活平静而又安逸。

而她，再也没有想过辞职，也没有想过那个服装设计师的梦。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不能说多满意，也不能说不好。

只是，有时莫名的失落，说不清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