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诗十九首》的创作年代,史上历有纷争。纷争的焦点在于,到底是时兼东西两汉,还是全部都是东汉时期作品。叶嘉莹先生把它的创作时代定位在班固之后、建安之前,大约就是公元二世纪这百年内。她的证据还是蛮有说服力的,具体可以参见其著作《魏晋六朝诗讲录》的第二章第一节。
不管纷争如何,大家起码有一点共识,其中几首明显带有悲观厌世情绪的诗,应该创作于东汉末世。最有代表性的有三首:《回车驾言迈》、《驱东上东门》和《去者日以疏》。这三首都是对人世无常、生死转瞬的感慨,而且可以说是一首比一首更递进。这些诗,大概非要人过中年时才能体味。如果又恰逢乱世,就更容易感同身受了。
先看《回车驾言迈》。这首二千年前的诗,现在读起来仍然跟大白话一样,并不难懂。诗人出门自驾游,东风拂面,百草招摇,本是一派春机盎然,可诗人眼里,却看不到一处熟悉的风景,到底是故物全已毁于战乱,还是诗人不走寻常路才没遇到故物,读者可以自行理解。总之,此情此景,诗人非但没有欣赏春光的快慰,反倒生出人生苦短的悲叹。
《世说新语·文学》里讲到一则小故事。东晋王恭,晋孝武帝的大舅哥,有一天磕了药之后在京城里兜圈儿行散,逛到弟弟王睹家门口,劈头就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王睹不知道哥哥发的是哪门子疯,想了半天答不上来。王恭自问自答:“‘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
这首诗唯一的难度是末一句里的”荣名“到底做何解。史上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指荣誉、美名,一种是指荣䘵、名利。这两种解释造成截然相反的理解:前者认为诗人自勉要洁身自好,爱惜羽毛;后者认为诗人劝世人应追求高官厚䘵,尽享人生。
我个人倾向于前者。能从“东风摇百草”中体味到“焉得不速老”的人,应该是可以看淡荣华富贵的吧。
再看《驱车上东门》。
这一首跟《回车驾言迈》非常相近,只是更进了一步,更加直白。
前一首是“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多少还有些人气儿,这首是“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已经鬼气森森了。
前一首还只是感慨“焉得不速老”,这一首就直接了,“下有陈死人”,死人还不够劲,还是“陈死人”——死了埋了不知多少年的死人。就这还嫌不够,又加写两句“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死得透而又透,还魂都还不回来那种。
前一首结尾还稍稍积极一些,虽然无所成就,却仍然爱惜名誉,“荣名以为宝”,这首却直说“万岁更相迭,贤圣莫能度”,“荣名”顶个球,“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长生”是找死,不如美酒华服来得实在。
最后看看《去者日以疏》。去者即死者,死了的慢慢的也就忘了,活着的还依旧相亲。出城一看,除了山包就是坟包。人间世转眼沧海桑田,故乡渺邈,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说《驱车上东门》里说陈死人千载永不寤,已是令人心凉惊悚,到了《去者日以疏》,对无常的描写还要更进一步。满眼是新坟,而旧坟呢?“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惊到尽处,也就释然了。想想这才是人间正道吧。也不过才一百多年的时间,北京公主坟、八王坟这些昔日的坟茔地,如今已是人世繁华所在,中关村更是宇宙中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