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是骄傲与完美的象征。
跳孔雀舞的杨丽萍,向来可以自如地与外界共处,可最近她宣布解散「云南映像」团队,历经过各种人生风浪的她,对于这次团队解散的事情,伤心落泪。
她说:“这次疫情真的太残酷了,没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了。”
她看着自己珍爱的舞者离开「云南映像」,曾经杨丽萍用自己的力量让他们从乡下的田野里,走上舞台,如今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落泪。
无奈。惆怅。不舍。
“整整两年了,两年多,我们一直在坚守着……我不想放弃,我知道很多人比我们更艰难,他们失去的更多,有的人甚至失去了生命。”
与钟爱的舞台说再见,悲情地刺痛了她的神经。
她当然很清楚舞台短暂,生命也很短暂,只能战胜脆弱的自我。
杨丽萍一直在走离经叛道的道路,她在集体中是孤独边缘的,小时候,奶奶在她的手心画过一只眼睛,告诉她,“跳舞是与神对话”。
这句话一直留存于杨丽萍的肉身与精神中,杨丽萍知道自己的舞蹈绝不会泯灭。
只是,世事无常,疫情残酷——不止舞者正在离去,很多人,都在告别自己的舞台。
或许,后会有期;或许,后会无期。
“20年前,我怀着梦想把我们的族人从田间地头带到舞台,如今却要让你们离开,但我相信我们心里的舞台一直在坚守着。”
上次,杨丽萍解散团队是2003年非典时期,当时《云南映像》舞者们筹办了首演舞蹈,台下却没有一位观众,只有三台摄像机在录像。
2003年非典期间《云南映像》排练现场
原本在酒店定下的庆功宴没办法退掉,杨丽萍拿着话筒哽咽落泪,这是她第一次当众流露脆弱的时刻。
杨丽萍只能被迫解散了团队。
孩子与乡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村落里,19年过去了,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疫情,同样的故事发生了。
杨丽萍不是个害怕困难的人,但这次疫情没能让她撑住,他们又一次失去了舞台。
长期在舞台上表演的杨丽萍,对于布景、灯光、走位等各种细节,都有自己强烈的主见与要求。
2024年,在春晚舞台上,杨丽萍表演《雀之恋》之前,彩排时,她会让人替她在舞台上表演, 而自己站在摄像机后,寻找最有表现力的角度与景别。
身在高处的人,并非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平日里她吃什么都无所谓,让她吃咸菜也行,坐不坐头等舱,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她对这些没有要求,但只要关于舞蹈,所有的事情她都要做到最好。
拍摄:肖全
在舞台上,她是主宰着一切的人,杨丽萍不停地要求更好,她自我而认真,偏执到令人不解。
这样极度苛求完美的人,必然会引起共事者的不满,团队的人会朝她发牢骚,甚至是发脾气,杨丽萍是急性子,她认为急性子的人很适合做艺术家,富有激情。
拍摄:肖全
她尊重了自己的天赋。
小彩旗是杨丽萍四妹的女儿,从一岁半起就跟随她学习跳舞,小女孩五岁那年上台,表演《云南映像》,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在外界看来,小彩旗天资惊人,她也唯独对姨妈杨丽萍心生敬畏,“我觉得自己当着她面跳舞,我跳不出来,有次姨妈让我即兴,最后我哭了”。
杨丽萍在舞蹈上非常偏执,严格要求外甥女的每个舞蹈动作,跳不好就要一直跳。她的存在,对小彩旗来说,是有压力的——“在我心里,她就是大师”。
小彩旗与杨丽萍
与杨丽萍不熟悉的人,会觉得她这种艺术家的性格不好相处,但其实她并非只专注于自己,她只是全身心沉浸在对世界的艺术感受当中,对外界的每个细节都很敏感和关切。
这种关切是一种审美的本能。
杨丽萍个性直爽,在春晚跳《雀之恋》时,有人说,只有公孔雀才能开屏,她像个孩子似的回答:“那我喜欢啊,怎么办?”
拍摄:肖全
杨丽萍有着自己独特的气场,她不走寻常的世俗路,她为舞蹈而生。
生为白族人的她在乡村长大,到云南洱源丰收或节日的时候,杨丽萍就随着大人跳舞祭神,她在万事万物中,都能觉察到舞蹈的轨迹。
童年时期,杨丽萍观察水怎么流淌,云怎么飘动,然后将看到的景象化身到舞蹈里去。
在乡间田野长大的她,最爱的就是孔雀,她形容在开满荷花的湖边,菩提树上飞过的绿色孔雀开屏时,如光线般一点点放射出来,令她动容。
十三岁那年,杨丽萍在学校做操时,被选进西双版纳州歌舞团。
她最初做舞者的日子,非常艰苦,歌舞团要求舞者们下乡,一年大多数时间,杨丽萍都在乡下。
不少年轻人都受不了,杨丽萍没有,她喜欢与大地、牲畜一起生活。
正是那段时间的经历,让她拥有了舞者的灵性,她每天观察孔雀怎么开屏,如何发出声音。
孔雀开屏的瞬间,杨丽萍泪流不止,她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达到一种最高的体验。
她深深痴迷于那个令人屏住呼吸、内心备受震撼的场景,从那时起,杨丽萍就确认了自己终其一生都要创作参与的课题:孔雀。
“为什么要舞蹈,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你的生命需要,你的生活里面存在这种感觉。”
她的孔雀舞跳得愈发纯熟,只差一个时机。
转机发生在1979年,由杨丽萍主演的大型民族舞剧《孔雀公主》,舞姿动人优美,她被更多的人看见了。
无数中国人在电视机里,看见了杨丽萍的倩影。
那种既抽象又具体的肢体语言,让她以一个舞蹈家的身份,建构起舞蹈观众的审美体验。
一年后,22岁的杨丽萍被中央民族歌舞团调到北京,她不喜欢大量的常规训练。
那个年代大家都在跳芭蕾舞,她认为这些训练压抑了舞蹈的灵性,离感情和生命太远,所以拒绝参加集体排练,也因此拿不到练功服与补助。
杨丽萍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
等到晚上大家都回去之后,她再独自跑到练功房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训练,常常一跳就是一个通宵,靠着从童年时期沿袭的记忆与想象,她编排了独舞《雀之灵》。
拍摄:肖全
舞团跳群舞时,杨丽萍永远比别人慢半拍,她坚信每个动作都要饱满才有感觉,不能很机械地跳——这必然会导致团队的不整齐。
她也想过要不然敷衍一下算了,可只要一听到音乐,什么就都忘记了。
那日子不好过,她被认为过于自我,在舞团被集体孤立,杨丽萍没有怀疑,笃定地练习跳舞。
那个年代,没有人看到过任何特殊的舞蹈样式,杨丽萍已经开始琢磨自己的舞蹈形态。
她一直在走不一样的道路。
拍摄:肖全
在那个时代氛围里,要与别人不一样,不是件容易的事。
1986年,第二届全国舞蹈大赛征集作品,团里没有选送她的个人节目,杨丽萍自己骑着自行车去送录像带给当时的组委会。
最终,28岁的杨丽萍迎来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她用《雀之灵》拿下全国舞蹈比赛表演与编导一等奖,也因此一夜成名。
这个节目在春晚演出,成为三十年来春晚最经典的回忆镜头之一。
杨丽萍表演结束后,有人说:“她不是人,是精是仙。”
所有的光,都聚焦在杨丽萍的身上,她成为备受瞩目的“孔雀公主”,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与自信。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肖全到达时天已经黑了,杨丽萍去机场接他。
两人握手,肖全感觉自己握住的是一只极其异样的手,杨丽萍的舞蹈,那最著名的孔雀舞,就是这只手表演出来的。
杨丽萍与肖全
他们去了想象中的场景:天安门广场、金水桥上、故宫的深墙以及长城。
1992年春天,两人爬上了慕田峪长城,在那里,肖全找到了杨丽萍舞蹈的隐秘来源。
那天,长城上十分安静,天空很蓝,远处山峦起伏。
拍摄:肖全
只见杨丽萍拿出一块巨大的白色绸布裹在身上,情不自禁地开始跳舞,之后她站在烽火台上。
那一瞬间,肖全感到一股气从头顶贯穿到脚心,他被带到一个无法抗拒的气场里。
拍摄:肖全
太阳明明白白地照着,肖全单膝跪在地上,下意识地按快门,拍得很过瘾。
他从镜头里仰望这位仙女,被这一奇景逼得喘不过气,他觉得杨丽萍这是在回家。
当肖全把杨丽萍从十几米高的烽火台上接下来,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他拍她的肩,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他们都明白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杨丽萍与肖全
在北京中央民族歌舞团里,杨丽萍与一位很有才华的舞蹈演员恋爱了,两人互相欣赏,有共同的艺术追求,很快步入婚姻。
不过两位艺术家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可以一起跳舞的人,不代表就可以一起生活,没人愿意暂别舞台,碰触柴米油盐。
面对婚姻的一地鸡毛,两人很快决定离婚。
杨丽萍的第二段婚姻发生在1995年的春天,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她与生意人刘淳晴一见钟情,这是杨丽萍最后一次愿意对男人付出感情。
那年,杨丽萍37岁,刘淳晴45岁。
刘淳晴与杨丽萍
这段婚姻让她有了足够的安全感,杨丽萍不管在哪里演出,刘淳晴都全力支持陪伴在妻子身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在杨丽萍失眠时,刘淳晴把她当小孩子,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童话故事,直到将妻子哄睡着。
很遗憾七年后,因为“孩子”,两人就要离散。
杨丽萍与刘淳晴回台湾过年,公婆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年纪大了,做梦都盼着抱孙子,你们努努力吧。”
杨丽萍很爱丈夫,想为他生个孩子。
她到医院做了各种检查,结果不太如意,因她常年节食,身体脂肪特别少,不适合生育,如果要生孩子,必须增肥,并停止跳舞。
杨丽萍选择了自己的舞蹈事业,“别人跳的是舞,我跳的是命”。
2002年,杨丽萍拿着一张离婚协议书来到丈夫面前,她坚决离婚,不想耽误刘淳晴。
长达七年的婚姻,就此结束。
经历过两段婚姻的杨丽萍,对爱情越来越淡漠,她的生命完全被舞蹈占据,斩断姻缘,再无旁人。
杨丽萍迄今为止的舞蹈生涯中,做过两个破釜沉舟的重大决定。
90年代的中国,对于一个演员而言,春晚才是最大的舞台,北京有最多的演出机会,而杨丽萍却在自己的黄金时代,做出一个重要的人生决定:
放弃北京的生活,离开中央民族歌舞团,回到故乡云南大理。
在旁人看来,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从西双版纳到北京,成名后从北京回到云南,这是属于杨丽萍的宿命。
2003年,她彻底回到故乡,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走遍云南各个少数民族的村寨,在大山深处一个个挑选农村里的青年,成立歌舞团,将民间乐器搬到舞台上,让乡民们用自己的方式表演。
杨丽萍将这个大型舞蹈取名为《云南映像》,那种原生态的画面令人震撼,成为中国“现象级”舞蹈作品,那是对身体的 探索 与表达,她希望舞蹈透过动作,能将人带到一个精神世界。
杨丽萍不想让自己舞团的舞者跳千篇一律的民族舞,她要他们在舞蹈中表现蚂蚁如何走路,男女如何相爱。
跳神灵,跳天地万物,表现最原始的生活方式。
很多投资方认为这种表演太土,拒绝投资,杨丽萍决定靠自己养活舞团,她开始接拍商业广告,甚至卖掉了房子,给舞者们发工资。
很多朋友觉得杨丽萍为了舞蹈倾家荡产,不值得。
她只是笑笑,不作回应。
拍摄:肖全
2003年8月8日,非典结束,舞团成员归队,《云南映像》正式演出,获得成功。
云南田野山间的舞者们将原生态的画面,对生命的热爱与自然的敬畏创作出一种和谐之美,他们为普通人演出,其中有民族的故事与记忆。
杨丽萍再次用自己的力量,让舞蹈证明自己是对的。
她做过的第二个重要人生决定是:
此生不要孩子。
“爱情婚姻不是我这种人非要去体验的人生,我们为什么非得去占有?”
杨丽萍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决定,会为自己之后漫长的人生,带来许多诘问与风暴。
两年前,她受到了最多的诘问,甚至成为一种话题现象,彼时六十多岁的杨丽萍被网友质疑“女人没有家庭不生孩子就是失败。”
杨丽萍,年过60的舞蹈家,还在跳舞,公众们最关心的仍旧是她身为女人,为什么不结婚、不生孩子这等问题。
杨丽萍对此回应:
“人总会衰老,走向死亡,谁也救不了你,但你的精神是年轻的,你的气息是美好的。只要自己认为过得好,没有伤害其他人,就可以。望我们都能自在,如我。 ”
十年前,柴静到云南杨丽萍的家中对其进行采访,谈到对于大部分女性而言,结婚生孩子是必须要去经历的事情,是她们活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杨丽萍回答:
“她们的寄托对象不同,我的寄托的对象可能是舞蹈。可能一朵花也是我的女儿,一棵树也是我的儿子,这样的一种天伦之乐。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体验,有些是旁观。
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十年后的今天,杨丽萍还是独身一人,没有爱人没有孩子,她说自己也甜过,只是太甜的东西,太腻味。
面对外界打造的那种为了舞蹈不生育、近乎要通透成仙的人设,杨丽萍说:“不生育并不全是为舞蹈做出的牺牲,我只是选择了不生育,舞台短暂,生命也短暂。”
她不是那种牺牲者,恰恰知道怎么享受。杨丽萍自己建造家园,自己种田,自己做一个文化的团体,这样的一个人不会欠缺,没有什么遗憾。
外界认为这样的杨丽萍过于孤独,但她其实有抚养下一代的生命体会。
小彩旗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她与自然界里的很多母亲一样,将自己的舞蹈教给下一代,让她自己体会迷惑,寻找出路。
对于小彩旗来说,姨妈教给她舞蹈中最重要的东西是 情感 和投入。
她们二人互相观察,互相理解,两个女人,两代舞者,用肢体与世界对话。
杨丽萍与小彩旗
舞剧《孔雀》编导高成明与杨丽萍相识多年,他记得年轻时的杨丽萍,清晰区分于周围的任何人。
她总是一身素黑衣,一根大独辫,黝黑的长发垂下去,走在七八十年代的北京街上,非常迷人。
拍摄:肖全
每每提及青春时代的杨丽萍,高成明的脸上都有一种神往之色。
“她跟别人不一样,很特别,只有真的人,才能做出真的艺术。”
2024年春晚上,杨丽萍重跳舞蹈《雀之恋》,被公众认为是不老的精灵。
这年,她已经54岁。
人们讶异于她的肩膀、手、腰的动作,都还像二十年前那般准确无误,身上毫无岁月感。
好友高成明说:“她上肢的条件是无人可比的,绝对是天生的。”
对此,杨丽萍自嘲:“高老师主要是觉得我不够苦练,就是运气好。”
实际上,她在舞蹈训练上的付出比年轻舞者更多,她对完美的苛求伴随着人生中的每一场演出。
在外界看来的天赋背后,是她日复一日的苦练与对某些幸福的甘愿放弃。
她为了以最好的状态呈现每次舞蹈,严格控制饮食。午餐仅仅是一小片牛肉,一块苹果,一个鸡蛋,坚持不吃一粒米饭,手指甲常年严格控制在5厘米的长度。
排练节目的时候,五十多岁的她可以一周每天只睡一个小时。高强度的训练,让年轻舞者都难以承受,但她说只要有一点劲,就不会倒下。
她反对在舞蹈中过分强调技巧,在春晚舞台上,杨丽萍要求现代舞搭档王迪放下技巧,用心表达。
炫技是很难放下的诱惑,尤其是在大场面上,表演者都恨不得动作要做得夸张一点,才能吸引住观众的注意。
在杨丽萍看来,艺术不是炫技,是生命的往来,她一直在亲身践行这句话。
舞蹈对于她而言,不是一种职业,而是对世界的观察与对话。
杨丽萍是疯魔的。
她觉得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孔雀的化身, 这是她的信仰。
岁月向来无情,当63岁的杨丽萍回忆往事时,想到二十几岁的自己跳孔雀舞时风姿绰约,而今人格越来越完善,感情也愈发真诚,站在地上是超脱的。
杨丽萍年过六十的背影,像极了11岁那年离开故乡大理时的样子。
60岁杨丽萍背影
她始终记得洱源县村子里有一位老太太,面色沧桑、布满黄斑,腰背都弯了,手里还拿着一片树叶在云底下跳舞。
杨丽萍曾说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农村的话,她也会是村子里种地种得最好的女人,而今她要永远舞蹈。
那是一种生而为人的尊严,就算老到无法行动,她也会在头脑中默舞,她不想无知无觉地活着,她要感受,要有所表达。
疫情和岁月,谁都敌不过。
好在,生命本身就是一种舞蹈——
没有人能一直舞蹈,但总有人,正在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