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爱花成癖,她一出场,拈梅花一枝,再露面,执杏花一朵。她在做姑娘时关心的是:“视碧桃开未?”做秀才娘子时,她窃典金钗购置异花,连厕所都为她的花香熏染。花自始至终伴随着婴宁。她与王子服郊外相遇,大大方方遗花于地,留下爱情信物。她在芳华鲜美的桃树下同王子服进行妙趣横生的爱情逗趣。她因为爬墙摘木香,为西人子所窥,导致了西人子暴卒的横祸。花与婴宁休戚与共,婴宁自己,就是远离尘嚣的深山中自由开放的山花。
婴宁善谑,她不拘礼法,想说就说,想笑就笑。聊斋中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开王子服的玩笑:“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开口解颐,似骂实爱。查淄川方言,人们谈到对喜爱的人时,常常用“小狼贼”。当王子服向她表示保存花是为对拈花人相爱不忘时,她故作惘然不解,干脆要折一巨捆花送王子服。王坦率地剖白自己对她乃“夫妇之爱”,她偏要天真地问“有以异乎?”进而对王子服“夜共枕席”之说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表面上看,婴宁迹近傻大姐,实际上“憨”为“慧”之隐身衣,她装作不懂王生的痴情,正是为了让王生把爱表达得更热切。她还把“夜共枕席”的话,变成一句大白话“大哥欲我共寝”说给母亲听,令王生大窘,实际上,她的母亲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她这样说,只是让王子服手足无措。婴宁同王子服的爱情剖白,没有乐府诗“上邪”般信誓旦旦。没有待月西厢的忐忑不安,而是两个人站在桃树下说笑话,这种爱情表白古代文学中绝无仅有,别致之极。
婴宁最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结婚拜堂都被她笑得“不能俯仰”。婴宁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笑得最恣肆、最开心的姑娘。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应遵守的一切祖训全打破了。她面对陌生男性,自由自在地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复笑,不可仰视”,“大笑”,“狂笑欲坠”,“笑又作,倚树不能行”……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的繁文缛节对她,均如秋风吹马耳。婴宁是人间真性情的化身。蒲松龄创造这位“婴宁”自由女神,使得一切受封建桎梏的女性更显得悲惨,更显得无助,而婴宁本身终于也从自由飞翔的天空,栽向荆天棘地的地面。婴宁巧计惩罚了西人子,连县令都原谅了她的恶作剧,她的婆母却狠狠教训了她,说她“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说她简直要丢尽王家的脸面。于是,婴宁矢不复笑,即使故意逗她笑,她也不笑。蒲松龄写婴宁落笔即笑,一路笑去,终于以在鬼母坟前大哭收煞。
这是封建礼教对自由性情的戕害,“妇德”的强大阴影终于噬没了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