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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岳阳楼记文学常识
时间:2024-12-23 20:33:49
答案

岳阳楼记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一直向往名动天下的岳阳楼,自从粗粗知道范仲淹,知道《岳阳楼记》,知道岳阳楼。我最早知道岳阳楼,是在初中语文课本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个关于一座名楼的千古绝唱。那时侯,遥远的湘南的乡下的僻舍里,一个痴痴读着《岳阳楼记》的少年,痴痴想着山重水隔千里之外的岳阳楼的少年,静静地坐着,沉入范仲淹一样的梦里去。冷风在他背后刮着,冷雨在他的窗外敲着,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会踏上岳阳楼的土地,在洞庭湖的云烟浩淼中寻找我的先贤的足迹,求证我的疑问,解读我的困惑。

翻开《宋史》,在草纸和历史的沉香里,我轻轻地寻找。

岳阳楼,江南三大名楼之一,扼岳阳古城西门,临洞庭,眺君山。前身为东吴大将鲁肃阅兵楼。两晋南北朝时改巴丘城楼。唐始称岳阳楼,于公元716年在阅兵楼原址基础上建成。经太白、长庆题诗吟诵而名。白曾有诗《夏十二登岳阳楼》:“楼观岳阳尽,川回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但岳阳楼之名动天下,则是俟滕子京谪守巴陵重修岳阳楼并使范仲淹为之记后。

史载:范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后。二岁失怙,随母适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少有志操。举进士第,为广德军司理参军,迎其母归养。曾锐意改革,不惜触怒章献太后及宰相吕夷简。又曾治军,守边戍土,以为将不择人,以官为先后,则取败之道。尝上疏议改革时政,拟条措十,曰: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又定劝课之法。《宋史*范仲淹传》说他“内刚外和,性至孝。以母在时方贫,其后虽贵非宾客不重肉。妻子衣食仅能自充而好施与。”以至“虽里巷之人,皆能道其名字。死之日,四方闻者皆为叹息。”甚至于“分庆二州之民与属羌皆画人像立生祠事之。及其卒也,羌酋数百人哭之如父。”

再看滕子京。据《宋史》记,滕宗谅,字子京,河南人,范同年。因“坐言宫禁事不实,降尚书祠部员外郎,”“与范讽雅相善及讽贬。”因事见贬,知岳州府。子京文才武略兼备之人,以为凡“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乃约范仲淹记。范仲淹接子京信,熟悉摩览,精思默想,乃写出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全文计368字,气势磅礴、语言铿锵而内容博大精深,终以流传千古而不朽。

我一直梦想着去登临岳阳楼,去领略范仲淹绝唱里的意蕴和隽永,去摩挲楼观里的永恒和魅力;或者,去展眼那浩淼烟波里的八百里洞庭。我有时痴痴地想,那连天的芦荡里是否有翩然潇洒的水鸟在落霞里飞去飞来;那无涯的浩汤里,又是否还有轻盈的扁舟寂寞地垂钓?也许,那芦荡的边上,还有孤鹜在游离;那明丽的湖波里,还有高傲的雁嘶;而杨柳的影里,也还有姗姗的落霞。

现在,我终于踏上了岳阳楼的土地,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片土地;我终于知道,我可以握住范仲淹的双手,细细地聆听他穿越时空的激昂和澎湃,聆听他奋发的幽忧和剖白。我也终于明白,原来我跟他,是早已经有了约定的。就为了这个千年的约定,我终于可以让我的脉搏融入他的心跳,就在岳阳楼,就在它的呼吸和注视里。

我想起《诗经》里的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确信我不曾来过,但我确定我曾经来过。有时候,来岂非就是往,而往又何尝不是来?过去与现在的交织,时间与空间的交流,又岂非如此?我在我来的地方,我也在我往的时候;我正来着,我也正往着。

我站在岳阳楼的前庭里,仰着头,凝视这座古老却有流着新鲜血液的楼宇,仿佛那就是我从未谋面然而早已熟稔神交的范仲淹,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模糊,又那么真切。

岳阳楼的正门广场上,立着一只青铜的鼎。它正对着岳阳楼,仿佛有些古旧。我轻轻地拊手过去,触手却是一片轻冷,刹时便传过去了。我的心里微微地生起一阵轻幻的空旷和空灵。仿佛自己已经握住了范仲淹的手。他的手带一点清冷,又带了一些慈厚;带一点善意的讽刺,象责备我的姗姗来迟,又带一点悯然的温暖,似乎预备了要安慰我。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惶惑和不安;惶惑是因为它的亲悯,不安是因了它的冷漠。

我是在夕阳里来到岳阳楼的。潜意识里,似乎早上的岳阳楼有些躁动,缺乏沉静的美;上午的岳阳楼又有些茫然,少了自信的美。只有夕阳里的岳阳楼,才是一天里最美的。夕阳暖暖地懒懒地照射下来;岳阳楼肃肃穆穆地立着,沉重,庄然,恬静,而稍稍神秘。洞庭湖在它的眼里翻着波浪,杨柳在它的呼吸里张着青丝。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远远地凝视它,而不敢有丝毫的亵渎和污辱。我知道,或许,跟它相比,西湖是柔弱的少妇,期待的是别人暧昧的眼光和轻佻的举止;大雁塔呢?又似乎太苍凉了,搁不住年轻的心,只一味地游离在众人的目光之外。

我想起滕王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滕王阁;想起“昔人已乘黄鹤去”而空余彼处的黄鹤楼。好象每一座名楼,都跟一位名人紧紧牵连着,包括他的生死、荣辱、得失和进退。那么,到底是人以楼名,抑或是楼以人名?我不能回答自己。不错,王勃诚然是不可多得的,崔灏亦复如是,但范仲淹呢?在我,滕王阁不过止于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止于轻叹与感伤;黄鹤楼也只不过是汉阳树的历历和鹦鹉洲的萋萋罢了,都脱不了自然物事的乳臭,脱不了一脉相传的纯粹文人的顾影自怜和自嗟自矜;岳阳楼却是磅礴与澎湃的大锭,系着范氏慷慨和激昂的方舟,系着他的壮烈和激越的锚铁,系着他的胸襟和怀抱。它是大气磅礴壮怀激越的伟丈夫,也许细致,却不精致;虽然雕琢,却不雕饰。它豪迈、雄浑,又不粗砺、张扬。

我深深地凝着这静静伫立在日影湖风里的岳阳楼。或许,在我的眼里,它已不仅仅是一座楼;它更应该是一种情怀一种襟怀,一个情结一个理念。

多少年了,它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伫着。它看到过多少的世间沧桑,多少的斗转星移?世事世物在它眼里,是不是只平淡得象天际的浮云或者湖面的微波,还没来得及舒卷荡漾,只为了遮一遮望眼写一写愁心,便已经归于宁静?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我迈过岳阳楼的槛。迎面的壁上悬着的就是那篇张照手书的千古绝唱了。十二条檀木静静地悬着,黑得发亮的是它们的凝重厚实和笃沉,象十二名历史里走出来的范仲淹,温恭俭让,又厚重庄朴;烫金的字,游走着,飞舞着,旋转着,时而凝滞如范仲淹的处变步惊,时而飞扬如他的逸兴遄飞,时而又沉重如磐,跌宕如瀑。我几乎要疑心这便是范仲淹思想走过的足迹,却给张照一笔一划一勾一勒描了出来。我的目光随着张氏的手迹蜿蜒游走,象一尾在历史隧道里穿行的鱼,满眼是悲与欢、离与聚、分与合、失与得、辱与宠、死与生。我想,张照该是熟悉摩览、激荡于心了吧,否则便不能勾画范仲淹于万一。只是,难道张氏走过的路,都打着范仲淹的烙印吗?

我的心渐渐地沉入那片黑色和金色的海洋里去,渐渐忘记了原来自己本就是一个俗物,一个愚人,一个从不曾脱了烟火气的顽物。我不知道,这游曳顾盼着的笔迹,是否在表征着什么,是否在暗示着什么;那么,如果是,又是什么呢?

从来,宋就不是一个有为或者有所为的时代,一个完整人格的时代。当北宋蜷在历史的四角天井里,醉卧在东京的梦与奢华里,仰着虽然天真却并不缺少迷离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们,惊奇于他们的不文明或者说半蒙昧的时候,契丹崛起在了它的随后的恐惧里,而党项人又踞成了它的附骨之蛆。在这样的窘境里,在这种时刻,任何稍稍改变现状的举措都会被认为是掘墓,任何希望通过改革或者改良的办法达至改变现状的人都会被目以异类。所以,范仲淹的改革注定不可能成功。但是,处于封建士大夫的位置,又使得具有知识分子的人格与良知的范仲淹不可能选择逃避;他的人格不允许他这样,他的良知不允许他这样,他接受的教育、他养成的道德习惯以及他的仕宦文化人格也不允许他如此。即便他明知道不可行,即便他明知道他面对的是整个已经神经质已经歇斯底里的阶级。也许,在范仲淹的骨子里,他牢牢记着的便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古训罢。他生在大宋,长在大宋,就得为它尽忠;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者正是范氏人格伟大的原因。所以,与其说这是一个黑色喜剧,不如说这是一个悲剧。

契丹铁蹄的扣击,党项羌笛的奋起,虽然可以令如范仲淹之辈着实为国痛,为寇仇,为民病。可惜的是,宋本已病,因为自知没有根治的可能,又为什么不趁机晒好太阳预备过冬呢?范仲淹们守着半壁江山和扶不起的阿斗,尽管幻想着励精图治、发奋求强,而且也确实励精过、发奋过,有过一些作为;但是,他们终究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绕不过失败的暗礁。在范仲淹后,王安石又起来改革,终究也只是成了大漠里的孤烟,虽然直,而且幻彩,有海市蜃楼的美丽,终于不过是烟。最现实的现实是范仲淹王安石都成了迁客;也许还带有骚人的味道吧。

夕阳里,洞庭湖松松地皱缬着,映着晚霞绚丽的笑脸。我不知道这样可爱的洞庭湖,怎样承载范仲淹沉重的愁心和杜少陵沉痛的愁苦。为什么有李白洞庭挟舟的浪漫和自由,又有杜甫洞庭泛舟的愁苦和困顿?

一千年了。洞庭湖她见证了什么?岳阳楼他又见证了什么?

洞庭湖上的波浪和岳阳楼里的檀香,跳跃了一千年,升腾了一千年。而范仲淹的声音,在历史的暗道里,萦回了多少年呢?

没有人知道。

湖岸边几棵不算茂盛的杨柳,张着恹恹的脸,仿佛秋天里的海棠。这不是摩诘诗里的杨柳,成不了阳关三叠里的信物。一条乳色的摩托艇,斩着浪花,从一棵柳的影里钻到另一棵的影里。偶尔有破旧的扁舟,颤悠悠地爬着;上面有颤兢兢的老人,颤悠悠地晃。

远山伏着,象连绵的兽脊。

若乎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若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我想起范仲淹的一首词:《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也许,范仲淹并不就是范仲淹;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涅盘;而我的所见,不过只是他的影子罢。那么,我恋恋不忘着他的唯一传流的词,又有什么意味呢?“明月楼高休独倚”,这是确然的:“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又是不是敲骨吸髓的寂寞呢?我见过太多的人,有情的或者无情的人,当它做情诗,当它做情人间刻骨的相思,以为这不过是王维诗里的相思的红豆,一点哀怨,一点凄婉,些许无助,些许缠绵;只是,连我,有多少人读懂过它,相知过它?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讽刺吧。

我躺在洞庭南湖的小船船舱里,嗅着风里飘过来的淡淡的腥味,听着发动机轰隆的嘶鸣,有些茫然。顶上是灰蒙蒙的长天,有一轮模糊的月光隐耀着。这是所有的中国城市的夜空。我找不到范仲淹的“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了;我也找不到范仲淹了。我想我正确然地感受着一种深度的迷失,一种信念的强奸。

小船的马达停了。我们在南湖的湖面上随波漾着。四周很静,我可以听得分明船底下湍湍的水响。头顶上有黑黝黝的巨大钢铁架,威武,雄壮,而高不可攀,在夜的灰里似乎散着光芒。这就是洞庭大桥的雏形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越来越激动于一个个“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神话,在毫无知觉中放纵甚至透支了自己的某些欲望,强奸了自然,物化了自己而不自觉?

我想不起一千多年前的南湖水面上那位穷困潦倒的诗人。沧海桑田的故事总在上演着,物是人非吗?不全是。离去时还满眼青山,归来时已经满目山青。是否少陵只是在这湖上寻找一些什么,求证一些什么;这都已不再重要。我想,或者他只是想知道屈子的心和葬我于水的决绝,只想跟他做一次长的心的交流为自己寻求一种最佳的了断而已。屈子和少陵,两个时代最伟大的两颗不愿停止思考的头颅,在那一刻相遇相携。他们的遭遇虽不尽似,心境却是一样的。

不可否认,屈原与杜甫,两个诗歌传统甚至文化传统的两座高峰。所不同的,一个是前种传统的开创者,一个另一传统的发扬光大、促成其新的辉煌而集大成的承继者。尽管他们之间有许多不同,然而他们之间也有太多相似,我向往他们的交流和相惜。在今天,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李白游洞庭应该是在杜甫之前。这是与杜甫相胝足的另一座高峰。那个夏天,洞庭的水也随之“天上来”而“奔流到海不复还”。我能想象得到飘飘的谪仙在洞庭清波上的流光溢彩和诗酒风流。夏日,荷风,清波,扁舟,便是我也要击节倾倒了。“楼观岳阳尽,川回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可惜没有雁,没有如他一样的愁心;而山也不过是山,月已不是那枚好月。

可惜范仲淹生在李杜之后。在他的时代,太白式的浪漫与风流只不过是隔岸的胜景,可以欣赏但无法重复;少陵式的现实与沉重又不是他可以承受得起,虽然噬脐之灾就在眼前,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得到。我几乎能感觉得到范仲淹的尴尬和窘困。他既不能学李白式的潇洒与浪漫,消极出世,何况这也于他初衷不合甚至两相凿枘;他也不能学杜甫式的现实与憔悴,积极入世,何况他也学不来。于是只能矛盾,一面去国怀乡,一面忧谗畏讥,在慨叹自己价值的菲薄和惶恐皇恩的浩荡中寻求两者的最佳切合点,寻找他个人的价值坐标以及他生命杠杆的最佳支点。

今天的岳阳,自然已经不是范仲淹时的岳阳。它新贵、新宠、新出浴。可以稍令范仲淹宽心的是他的功利化和现实性选择已经被今日的人们毫无保留地接受。也许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夜渐渐地深了。湖岸上陆离的霓虹,映着湖水,摇曳生姿。我仿佛又看到杜甫张着的愁苦困顿的眼和苍白憔悴的脸。他的眼里,折射着半生的颠簸和无奈;他的脸上写着奔波的痛和无助。

到城陵矶去。汽车在坎坷的湖边公路上折腾,洞庭湖就在脚下徜徉着。风很大,风里带着涩涩的腥味。小的沙粒和烟尘也给裹挟着扑入车里。我勉强地睁开眼,看着窗外。满眼是蒙蒙的一片灰,象一张巨大的烟幕,连太阳也躲在烟幕的后面。没有沙鸥翔集,锦鳞游泳,也没有岸芷和汀兰,更不用说渔歌互答了。倒是有喷着浓烟的庞然的挖沙船在翔集,各种各样的垃圾在游泳,以及轰然的机器在用噪音互致问候。

城陵矶的平台上风很大。湖面上泊着几艘船,三三两两的人们正忙着搬搬运运、修修补补。展眼望过去,风无涯,水无涯。远远的就是长江了。但我看不到清的湖水泻入浊的江水层层次次的奇观。

我有些失望,为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洞庭湖,为这不是我想象中的范仲淹。我想,范仲淹提供的或者只是一种选择模式罢;就是他自己也消解在这一模式里,遑论其余。所以,范仲淹可以做到在“满目萧然”“感极而悲”中“心旷神怡”“宠辱偕忘”。而我,既没有他的襟怀,那就只有黍离之悲就是黍离之悲了;幸好我还知道姜白石淡淡的冷笑。“波心荡,霓虹无声。念湖边青草,年年知为谁生?”

只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作别洞庭湖,作别岳阳楼。毕竟,洞庭湖已经不是洞庭湖,岳阳楼也已经不是岳阳楼。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大约历来便是封建士子们如范仲淹的价值取向罢。而“立言、立德、立功”的文化人格模式则是他们的价值实现途径。但是,穷与达的分水岭呢?我想儒家此所指应该不是简简单单的物质上的匮乏;它应该还有更宽泛更深层的涵义吧。

我站在岳阳楼前的树荫里。听湖风漫漫地吹;有柳丝拂着我的脸,有些痒,却似很痛。岳阳楼就在我的面前,肃穆,庄严,沉稳,仿佛辐射着一种光辉。飞檐尖尖地飞着,琉璃瓦也淡淡地流着;夕阳正在楼尖的那端跳跃。这是范仲淹毕生追求的东西?

我匆匆逃开。绕了几个弯,在岳阳楼围墙的一个角落里,青青长长萋萋离离的草里,蓦地显出一个巨大的土堆,前面似乎立着一面碑,隐约刻着几个字。我淡淡地想,应该是坟地吧;只是好象用不着这么慌张,仿佛一切都来不及准备。

沧桑的墓碑上镌着同样沧桑的几个字:“小乔之墓”。那么简单,那么沉朴,又那么平淡,连一点色彩都不曾有。四周沉寂寂的;外面喧嚣的车流人流,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都不曾侵入半点,好象怕扰了小乔的清梦。

这就是三国的小乔吧。小杜诗“铜雀春深锁二乔”中的小乔?东坡词“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中的小乔?曾经睥睨群美的小乔,可曾想过,在她身后,一堆泥土,一抹青草,一块石碑,就是她永生的归宿?而且,在她身后如许多世纪,又有多少冒昧的人们如我,冒昧地闯来打扰她的清梦?

我凝视着墓碑上风雨剥蚀的几个简单到再也不能简单的字,竟仿似要痴了,动也不能动。我只是用指尖沿着那粗糙的笔顺,怅怅地临摹,长长地叹息。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就在岳阳楼的这个角落里不可思议地共存共生共息着。难道,天涯就是咫尺,而咫尺也就是天涯?范仲淹苦苦求证苦苦追索的东西,只在“小乔之墓”这一爿粗陋的碑石前就已经销蚀得粉碎,连一点灰砾也不敢有;而他苦苦固守的忧,死死坚执的乐,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范仲淹之所谓忧乐,不过为的赵宋一家;心忧天下,情系万家,也不过是在赵宋的生祠里立一块牌坊罢。最后都得归于尘土,成了蠹虫们身后的排泄。

我久久地倚着这块墓碑,似乎想汲取点什么,收获点什么。不错,“志同道合”的是滕范而已,跟我毫不相干。

再经过岳阳楼,残阳正如血,笼着岳阳楼金黄的琉璃瓦。有淡淡的水气漫上来,带着涩涩的腥味,在空气里缓缓地散逸了。烟笼寒水月笼沙,不过如此罢。

我在残阳里离开岳阳楼;残阳照着我的背影。我似乎听到范仲淹忧郁而不失坚强的声音,漫漫地吟着:“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我回头去看时,洞庭湖正织着血色的波缎,做着慵慵的梦;岳阳楼在氤氲的雾气里折射着肃穆和神秘的光;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是一片朦胧的灰,没有落霞,没有飞鸟,也没有云烟。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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