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间一书房。
这不是我的大气,更不是我的大格局。说这种话的时候一般都没有自己的书房,只有天地之间读书的安静和无奈。
乡村岁月,“书房”一词应该分为“书”和“房”来表达。乡村有房,也许有书,但乡村绝对没有能够称为书房的地方。
我家十口人,六间房,父母一间,爷爷奶奶一间,堂屋、灶屋、猪牛圈屋,留给我们六个弟兄就一间房,两张床,一张四方桌。小小的四方桌对于读书的六个弟兄来说,分摊下来,总缺少两个位置。大家读书写作业,总会有两个人悄悄去喂牛、挑水,没有值日表,四方桌上从来没有红过脸叫过妈。
书桌是方的,方方正正的方。
我喜欢下雨的日子,木栏里的牛,屋檐下的羊,木窗上的镰刀,都可以不管,捧着一本书,雨在瓦片上滴滴嗒嗒地读过去读过来,书页上的字也雨点般在心空中滴滴嗒嗒地飞扬——那是童年最幸福的慢时光。后来我有了自己的书房,我不能在书房上铺上青瓦,特地叫装修工在书房阳台上伸出一片雨蓬,铺上青瓦,雨打青瓦,我在书房,心是那样的安静。
乡村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羊在等我,山坡在等我,放羊的山坡是我最早的书房。
在我的山坡,我有很多的书桌,沙地,大青石,松树下,溪水旁,岩洞……我有很多的书,每一棵树,每一只蚂蚁,每一方石头,每一只羊,每一片云……都有他们的书名,都有他们的故事,都让我百读不厌。
天当房,地当床,我没有古圣贤宏大的心空,我何尝不渴望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有很多自己的书,现在我只能在我的山坡放羊,捧着一本书,不是乡村的农活,也不是乡村的家务活。
1986年8月26日,我师范毕业,分配到一所新办的初中学校任教,说是新办中学,校园还在图纸上,教室租借在狮子山包上。山包上四间房子,两间大房子那是学生的教室,两间小房子,一间作了教师办公室,一间作了我的寝室。校长说其他几位老师在村里都有亲戚,我是远道而来的新老师。
学生们上课的日子,读书声填满时间的空格,山包上有着无尽的生气。晚自习后,其他老师和学生们打着火把星星般散落在各处租借的民居中,山包上就留下我一个人,还有山坡上那层层叠叠馒头般的坟茔。捷克著名教育学家夸美纽斯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伟大的职业。”我突然发现我是在一个秋雨正绵的季节走向最伟大的职业,秋雨打在瓦片上,如同许多人在窃窃私语,风吹过木窗,带来荒草中那些坟茔上招魂纸条的唰唰声……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守着昏黄的油灯,走进书中的世界,心不在书上,眼呆在窗外,就怕山包上荒草中那些魂灵踏着书香敲门,惊恐万分之时偏偏木门敲响,胆战心惊开门一看,居然是村支书,他刚从乡里开会回来,见亮着灯,特地来看我一下……
第二天,学生晚自习下课刚走,木门敲响,是村里的乡亲,说是村支书安排来陪我,给我壮胆的……从那以后,村里的乡亲们轮到自家时,见到学生一下晚自习,抱上铺盖卷来到我旁边的小屋,每一个人来都会轻轻敲响木门,送上一包瓜籽、一块糍粑、一个油饼之类,然后坐在旁边给我讲这山、这水、这屋、这坟的故事,让我的每一个夜晚,都会在乡亲们轻轻敲门之后充实、快乐、幸福。我突然觉得,在这方远离家乡的山村,太阳会在夜里升起……
1992年8月,送完两届初中毕业生,我转行到了教育局工作。当马拉松式的爱情刻录在年轮上必须用婚姻来盛装的时候,单位腾出一间曾经的车库,在车库两扇大门上贴上两个喜字,一边盖着“出入”,一边盖着“平安”。
燕子飞回南方的季节,我家生了一个“也好”,抱着孩子,一边诓着孩子,一边诓着纸上的文字,孩子长大,文字长大。为了孩子读书,我们开启跟着孩子的小学初中高中不断租房不断搬家的生活。
2024年8月,我们结束了12年的陪读生涯,拥有了那个叫“房子”的词语和证书,更为关键的是“书房”这个梦了多年的词语出现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之中,那是一间真正意义上的书房。坐在自己的书房,窗外是滚滚东流的长江,身后是三壁齐顶的书柜。背靠青青的书山,面向滚滚的长江,遥想当年那些趴在厨房饭桌上卧室木板上写出的文字,那些被文友们奚落有一股油烟味、葱蒜味、汗臭味的文字,在这阳光明媚的窗口,我心中只涌出两句话:面朝长江,春暖花开。
其实,一个人如果足够的大气,世间万物皆是书,皆可读,天地之间皆书房。如今有了自己的书房,觉得还是屋顶之下、灯光之中、书架之旁更为舒心,有过曾经天地之间的书房,就更有今天坐拥书房的温馨和安静,就像一个村庄、一个国家,有过不堪,有过沉沦,有过苦痛,当一个时代能够给读书人一方书桌、一间书房的时候,这绝对是一个盛世的到来。
明亮的台灯下,崭新的电脑旁,馨香的奶咖啡,敲完这些文字,走上阳台,天地之间,满天星星,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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