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卷耳》赏析
采采卷耳①,不盈顷筐②。嗟我怀人,寘彼周行③。(一章)陟彼崔嵬④,我马虺颓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⑥。(二章)陟彼高冈,我马玄黄⑦。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三章)陟彼砠矣⑧,我马瘏矣,我仆痛矣⑨,云何吁矣⑩。(四章)
①卷耳,即菊科植物中的苍耳。
②顷筐,毛传:“畚属,易盈之器也。”马瑞辰曰:“顷筐盖即今筲箕之类,后高而前低,故曰顷筐.顷则前浅,故曰‘易盈’。”
③朱熹曰:“周行,大道也。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真之大道之旁也。”
④崔嵬,毛传:土山之戴石者。《小雅·谷风》“维山崔嵬”,毛传:“崔嵬,山巅也。”陈奂曰:“崔嵬者,是山巅巉岩之状。”
⑤虺陨,毛传:“病也。”
⑥毛传:“姑,且也。人君黄金罍。永,长也。”朱熹曰:“此又托言欲登此崔嵬之山,以望所怀之人而往从之,则马罢病而不能进,于是且酌金罍之酒,而欲其不至于长以为念也。”邓翔曰:“他事烦怀,酒可解;此‘永怀’,则非酒可解.明知不可解而解之,而曰‘我姑’云者,亦虚拟之辞。”焦琳曰:“既不能登高,而思饮酒,乃酒饮不到口,又思登高,而登高仍不能,而复思饮酒。今人心中有事,往往通夜无眠,其实心中有多少计较,总不过几个念头车轮辗转而已,最能将立坐不是真情传出。”按金罍与下言之兕觥,皆商周时代制作考究之酒具,且非日常习用之器,虽不必“人君黄金罍”,亦非庶人可用。
⑦玄黄,病貌。
⑧毛传:“石山戴土曰砠。”按戴土即覆土。
⑨朱熹曰:“瘩,马病不能进也。痛,人病不能行也。”
⑩吁,三家诗作“盱”。《尔雅·释诂》“盱,忧也”,郭璞注引诗作“云何盱矣”。曾运乾曰:“此‘吁’当为‘盱’之同声借字。《说文》:‘盱,张目也。’‘矣’同‘哩’,可作疑问词。”“云何常此张目远望乎?则亦长托诸怀想而已。《彼何人斯》‘壹者之来,云何其盱’,《都人士》‘我不见兮,云何盱矣’,皆言不得见而致其远望也。”王闿运曰:“三陟,二正二反,掉尾作结,以致丁宁,于文艺能使实者俱空。《离骚》曰‘陟升皇之赫羲(戏)兮,忽临睨乎(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不独学此回斡,并用此词藻。”
近人说《卷耳》,喜欢把全诗所述分为二事:采卷耳,思妇也;越山陟冈,所怀之人也。若以为这是“话分两头”的手法,也不错,《诗》中正不乏相似的例子,如《魏风·陟岵》。但这样的理解,却出于一个不甚可靠的出发点,即以为妇人思夫,陟冈饮酒,乘马携仆,究竟伤于大义。这样的认识,乃是从后世的情况推测出来,当日的情形则未必。女子有所怀,原不妨饮酒出游,《诗》中也适有本证,如《鄘风·载驰》,如《邶风·泉水》,如《卫风·竹竿》。即便这都是思中之游,而终于“止乎礼义”,那么《卷耳》为什么不可以也是这样的思呢。其实诗起首所言“采采卷耳”,也并非实录,毛传所谓“忧者之兴也”,正是特别揭出这样的意思。《小雅。采绿》中的“终朝采绿,不盈一匍”,《载驰》中的“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召南.草虫》之采蕨、采薇,《王风.采葛》之采葛、采萧、采艾,又何尝是纪实。这一类与人事相关联的“兴”,大约来源于最初的“赋”,即原本是赋写其事,但因某一首诗意思好,于是袭其意者多,此实事便成为具有特定意义的一种象征,而成为引起话题的“兴”。所谓“忧者之兴”,即兴在忧思,不在采集。采集乃是忧思之话题的一个“引言”。
与《竹竿》《泉水》不同,彼思至“驾言出游”便戛然而止,《载驰》《卷耳》则思之更远,于是更曲折,更深切。沈守正曰:“通章采卷耳以下都非实事,所以谓思之变境也。一室之中,无端而采物,忽焉而登高,忽焉而饮酒,忽焉而马病,忽焉而仆痛,俱意中妄成之,旋妄灭之,缭绕纷纭,息之弥以繁,夺之弥以生,光景卒之,念息而叹曰:云何吁矣。可见怀人之思自真,而境之所设皆假也。”此说最近诗情。“嗟我怀人”,乃一篇作意,“云何吁矣”却是全诗精神所在。“女子善怀”,《风》诗尤可见_郑笺:“善,犹多也;怀,思也。”在《载驰》,它可以算是“知己知彼”之言;就“诗三百”而论,这“夫子自道”,也最是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