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村里走进老屋,坐着父亲睡过的土炕,抚摸着父亲用过的物件,端详着父亲慈祥的遗容,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就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
我家祖籍在南阳内乡县师岗镇,民国初年,老爷一根扁担挑着全部家当,领着一家老小逃荒来到灵宝,落户在东山的川口乡南沟村,靠开垦山庄稼艰难度日,父亲就出生在这个小山村。父亲兄妹六人,大伯幼儿时就夭折了,二伯成年时爷爷倾全家所有总算成了亲,三伯被抓壮丁不幸客死他乡,只留下一根独苗女娃。大姑、二姑分别出嫁在邻近的阎谢村和科里村。因为家里穷,父亲断断续续地上了两年私塾,十四岁那年奶奶因病去世,为了糊口,父亲外出拜师学木匠,晚上为师傅捶背揉肩,洗脚端尿盆,还经常挨严厉师傅的板子。父亲学艺的第二年爷爷又去世了,还未成年就父母双亡。二伯只顾自家的日子,毫不理会兄弟的生活,后来染上耍牌隐,输光了微薄家产,还把父亲跟随师傅挣来的辛苦粮食输给了人家。日子实在没法过了,二姑看弟弟无依无靠实在可怜,就把父亲接到了科里村,随二姑一家生活。
解放后闹土改,父亲分到了房子,二姑给父亲成了家,总算有了自家的小窝。农业合作化时,父亲已经是方圆小有名气的木匠师傅,并当了农协会员。高级社的时候,父亲当了乡农业机械厂的工人,当年父亲操作红薯粉碎机的照片至今还保存着,那台木制机器就是他亲手制造的。1959年,父亲作为农协代表赴省会郑州,光荣出席了第三届中苏友好代表大会,受到了省府领导的'接见,会议期间参观了紫金山旁的农展馆,并在河南饭店用餐。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讲述那段光荣历史时,眉飞色舞满脸自豪的表情,我们也为曾经是孤儿一贫如洗的父亲,竟然能当上代表去省城参加大会而感到骄傲。人民公社化时,父亲曾当过生产队的会计,从他珍藏的那本从省城带回的、盖有大红戳子的硬皮纪念册里,透过那字迹工整娟秀的一笔笔账目,可以体味出父亲的心细如发和工作的认真负责。
父亲对子女们要求非常严格。从记事起,我就害怕父亲。我们兄妹五人,父亲四十岁时才有我这个幺子,据哥哥姐姐说,我是家里最受宠的,但也很少见过父亲的笑容。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是队里有名的孩子王,身后总跟着一群比我稍小的伙伴,经常为他们做陀螺、弹弓、小人翻单杠等小玩具,所以颇有点威信。玩耍时不免惹谁哭了,人家家长领着吊鼻涕的孩子找上家门,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我如何申辩,自然是一顿责打,然后让给人家赔不是,所以心里总是埋怨父亲的不讲理。有一年暑假,我在伙伴家院子里玩耍,两人用小镢头把两家的红薯窖打通了,下到了人家窖底,偷吃了红薯不算,还恶作剧地拉一泡屎在红薯堆里,碰巧赶上人家下窖拾红薯,大呼小叫抓小偷,我和伙伴趁机从通道溜走了。人家告到家里,父亲怒不可喝,用粗绳把我绑在椿树上,屁股打得肿了老高,并惩罚不许吃饭,三姐心痛我偷偷塞给一块馒头,被父亲发现没收了,还跟着挨了打;傍黑时分,母亲让二姐悄悄放了我,躲在二姑家里一夜没敢回家。父亲对作为长子的哥哥同样严厉,哥哥16岁高中毕业后就成了家庭的主要劳力,三夏拉麦时肩膀磨破了皮,也没听父亲安慰一下,后来又随着父亲上卫家磨修水库,吃尽了苦头。母亲心痛儿子,也数落说父亲心碴子太硬了。
父亲虽然很严厉,但对子女的爱心往往体现在细微的行动上。小时候我很瘦弱,快两岁了还走不稳,长腿细胳膊一走一晃的,父亲很着急,从老中医印贵叔那里讨来了偏方,就是收集鸡蛋皮,在铁勺里炕黄了加进我的饭里。上世纪七十年代,秋季上山割蒿积攒农家肥,是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劳力们一去就是十来天,回家后父亲像变戏法似的举着两头扎住的长裤让我们猜,里面是十几只蝈蝈,随后父亲用竹篾编笼子,把蝈蝈和南瓜花放进去,夜里听着蝈蝈的鸣叫,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大集体时期我们家姊妹多劳力少,队里分的口粮往往不够吃,父亲凭借着木匠手艺,时常被邻里邻村请去盖木架房、打造寿材,那时匠人待遇很高,吃饭是主人家端的四盘子,做完工总要带回手帕包的好菜馍瓢,兄妹几个馋得像过年一样。我十三岁那年得了盗汗症,大冷天夜里还浑身出汗,被子都打湿了,父亲急得四处求医不见效,于是拉着我步行二十五里,去南朝部队医院诊治,生平第一次上了透视机器。
在那个年代,我家日子虽然不宽裕,但父亲坚持供我们上学。大姐小的时候哭闹不愿上学,有次逃学挨了父亲一顿打并送到了学校。二姐是姊妹中学习最聪明的,当时却因弟妹年龄挨得紧,家里供不起学,初中没读完就中断了学业,二姐伤透了心,父亲为此后悔不迭。此后哥哥、三姐都供到了高中毕业,又供我上了大学。我小时候很顽皮,但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每当受到学校表彰回家报喜,父亲总是敲打我:不要翘尾巴,你二姐要是赶上好时代,比你有出息得多!背后却在邻里面前夸我。我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恢复高考后的第二个大学生,父亲觉得倍儿有面子,逢人道喜便说,我家三喜临门呀!刚添了长孙,儿子又考上大学,队里分给的牛也下了犊!开学前,父亲拉粮食到乡粮店换了粮票,又专门给我打造了一只漂亮的木箱,刷得漆明发亮。上学期间我与家里书信往来,父亲总是让三姐执笔,写上鼓励我学习的光宗耀祖的话语。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在离家不很远的县农科所上班,每逢周末就回去帮父亲干些农活,最经常干的就是给牛铡草和果树打药,而三夏麦忙却是单位最忙碌的时候。因为从事的是农作物品种的试验推广,父亲就经常对邻里说,有事找我儿呀,他那里有新品种。以至于我已经调离农科所进城十几年了,回村还经常有乡亲问,有啥新品种给咱捎些。
1995年春末母亲去世,不久哥哥一家又搬到新院子另住,老院只剩下了老父亲,我怕父亲孤单经常回家陪他,后来在涧东新区有了新房,离家不过十里地,几次请父亲搬来同住,但他执拗地说,住不惯城里楼房,还有果园和地丢心不下,也只好作罢。有时候尹庄村来了戏班,兴冲冲把爱看戏的父亲接来,寻思让他住下,父亲看完戏怎么也劝不住,随着村里来看戏的乡亲又回去了。1999年夏,74岁的父亲料理完果园,晚上睡在院子里纳凉,突然中风摔倒。我闻讯赶急回去把父亲送到了市三院,三院当时与陕西省咸阳脑血管病研究所合作,擅长心脑血管病治疗,并有咸阳的三位退休专家坐诊。住院期间,除了正常的输液用药,我天天陪父亲做康复锻炼,买了握力圈和转转球帮助父亲恢复手指力量,用绷带套在病脚上拉抬膝盖恢复腿部肌肉力量,从每天500米到一公里,再到两公里,中途累了扶着歇一会再坚持走。因为救治及时又坚持康复锻炼,父亲恢复得很好,住院28天后痊愈出院。此后每年的春秋两季都坚持做一周的预防性治疗。从此以后父亲才安心在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但时间稍久还是执意要回去,不过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把果园和地交给了哥哥打理。
又过了几年,父亲年事愈高体况愈差,一个人在老院子实在放心不下,我住在六楼父亲行动也不方便,于是与哥哥商议,兄弟二人轮流照顾父亲,一家停留一个月,姐姐们也经常回来探望,帮洗衣做饭。父亲在我家生活期间,为方便他上下楼,我每天用湿抹布把楼梯扶手擦一遍;为解除父亲寂寞,买了迷你戏匣子,下载了蒲剧眉户戏放在床头,出门就挂在脖子上。父亲走不了远路,下楼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尹富市场东头,那里经常有子女在城里的乡下老人在一起聊天,下班回来听父亲讲述各家的家长里短,看到他愉悦的表情,心里有些许安慰。
20XX年农历八月,父亲过完生日后忽然站不起来了,从客厅到阳台短短几步路挪步都显得困难,我心里一下子沉重了许多。原本商议请人在老院专门照看父亲,一来一时找不下合适的看护人,二来父亲也不愿拖累他人,就与哥哥商议,为减少挪腾两家两个月轮流一次。此后父亲吃喝拉撒基本离不了床,我也尽量推托掉平时的应酬,不敢出差,不能在外久停留,回家后必先到父亲屋里,出门四五个小时就得回家瞧看;有时候中午有应酬实在推托不了,也是匆忙应付一下就赶紧回家,晚上陪着父亲聊天,半夜起来也必去父亲屋瞧看,端尿翻身;为防不时之需,也预备了尿不湿。吃饭的时候父亲经常会把饭菜弄到被子上或者桌子上,我心里虽然烦躁,但看着可怜的老父亲,强忍着不敢发作。父亲在哥哥家里的时候,我每周末都回去瞧看,三岁的侄孙女非常懂事,带回去的水果点心让她吃,她会说让老爷吃,她都长大了不吃。
20XX年开春,父亲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一会儿说松松(三姐的儿子)该说媳妇了,叫他把对象引回来看看,一会儿又说老屋该拾掇了,又说了许多他年轻时受苦的一些事。3月上旬从我家回去半个月后,外甥引他对象到家看望了爷爷。周末再回去探望的时候,父亲说想来我家,哥哥笑着说你才回来半月,离弟弟接你还早呢。我看着父亲期望的眼神,说那就来吧,我回去联系一下车辆。3月11日上午我把父亲接到了家里,一切收拾停当,陪说话时,父亲说乏了想歇一会。傍黑时分父亲却要回去,并要回他的老屋,我说你今儿才来,再多住几天,父亲突然神情暗淡不再说话。我察觉到父亲神情不对,只好又联系哥哥,并给姐姐们也打了电话,匆忙收拾了老屋,夜里回了家。黎明时分,父亲走了,走得很安详,也许他觉得几件事都了了心愿,永远地睡着了。
父亲离世的半年多时间里,我头脑里总是转不过弯来,一回到家时总是先揭开父亲屋的门帘,似乎形成了条件反射。有时候半夜里会突然坐起,恍惚间听到父亲在唤我,妻子拍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是火车的鸣叫声,我家住在火车站附近。
临近父亲节,思念父亲的情感愈加强烈,情难自禁写下此文,以寄托对父亲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