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描写的是一对美国夫妇在意大利某个海滨小旅馆的一个生活片段,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文名为《雨中之猫》 (Cat in the Rain),在整个作品所提供的生活过程中,“雨”(Rain)和“猫”(Cat)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贯穿全文。尤其是“猫”,还成为推动情节的一个重要动因。很明显,猫与女人之间有着一种密切的隐喻关系。猫在雨中的境况,恰如女人在这个男权社会中的境况。“雨”具有强大的无所不在的覆盖性、不可阻挡的强制性和力量,象征着男性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以及强大的男性话语霸权。猫,这——动物的选择,带有极大的文化思维空间,在英语词典中,“猫”有尸狠毒的女人”①之义,颇具贬义色彩,可见在西方文化中猫有代表女人的含义。猫作为象征男权社会中的女性形象,其特点无非是:寄身于人,漂泊不定,躲避危险,苟且为生,这种生存状态意味着女性在男权社会中被男性所支配、所左右,难于找到自己的位置。“雨中的猫”象征着丧失了主体意识的女性。小说中的猫,它努力蜷缩着身子躲在广场中的一张桌子下面,以免被雨淋湿。猫逃避雨淋暗示着女人逃避传统性别角色的束缚,试图打破男性对女性的成规,社会对女性的定位。猫寻找避雨的地方,即女人在夫权的社会中努力寻找自己的地位、自己的权利、自己的话语。
小说在叙述过程中出现的这两个主要人物,始终没有具体的姓名,只知道他们是一对美国夫妻,这种非具体化的人物显现,也就更加增强了艺术形象的抽象意义。那么,人物存在的具体环境是个什么样子呢?海明威的安排也是匠心独运的,小说指明的只是在意大利,也没有出现任何具体的地点,比如说意大利那么多的名胜古迹,游人如织的地方。这一环境也是被符号化、抽象化了的:海边、棕榈树、纪念碑,构成了自然与历史的聚合,一个人类活动的基本场所。那个生活的小片段就这样展开来。
美国妻子看到窗外“雨中的猫”,产生了一系列强烈愿望:想要保护它,或者拥有它,或者喜爱它,或者可怜它,或者以它寄托自己什么不可言状的情绪……总之,这只猫的命运和它所处的境地使她产生一种很深刻的共鸣。从小说中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个妻子在家庭中的地位:她温柔贤惠、小鸟依人、听丈夫的话,可是丈夫对她的态度却是男子中心观念支配下的无动于衷。丈夫需要她时,她是存在的;而丈夫不需要她时,她对丈夫来说只是一个“存在之物”。她没有自己的事情,她梳着丈夫喜欢的发型,她感到自己像那只猫一样楚楚可怜,于是对它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同情,从深层意义上说,应该是同病相怜。她力图帮助那只猫摆脱被动与恐惧的处境。女主人公的动机起码有两点:一是自恋与自慰,她保护了猫,也就是意识上的自我保护。她通过“救猫”的行为(情感的投射作用),实现了自救。二是自我力量的显示,她渴望通过保护这只猫来证明自己的作用——她可以决定另外一个事物的力量,这是一种英雄主义的感受。她渴望改变自己的处境,改变外表,改变发型,改变自己的地位,改变她与丈夫在家庭中的关系。总之,她要更新自我。
但这改变是困难的。她冒雨出去寻找那只猫,可是猫不见了,于是怅然而归,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那只猫。猫或许还在雨中游走,猫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变,她的所有努力就这么在无形中化为乌有。一只消失在雨中的猫引发和调动了这个女人所有的自我想象、自我表现、自我改变、自我创造的生命潜能。从一只猫想到改变自己,颠覆她面前的生活状态:她告诉丈夫她想把头发留长梳一个自己可以摸得着的发髻,但是丈夫喜欢她,就是“喜欢现在的样子”②,根本不需要什么改变。她的语气也有起初的探询——“你不以为我留起头发来是一个好主意吗?”(Don’t you think it would be a good idea if I 1et my hair grow out?)变成后来一系列的主体意识强烈的祈使句——“我想要……”(I want……),文本中接连出现了十一个“想要”(want),表达了妻子强烈的情感愿望和心理诉求,她想要改变发型,她想要一只猫,她想要烛光晚餐,她想要许多新衣服,想要……而这些都是她丈夫不曾满足她而又不会立即满足她的。丈夫对她的这些愿望做出的反应却是“闭嘴”(shut up)。丈夫用他的霸权地位来规定妻子的行为。妻子最终也没有“改变”成功,她在家庭中仍然是丈夫的附属品,她仍然没有真正自由的权利,仍然受制于丈夫,她的话语在男性的话语霸权下也显得苍白无力。
但妻子毕竟试图改变过,这种改变的动因源于一只雨中的猫,还因为寻找猫的过程中遇到了旅馆的老板。她走出房间后看到了旅馆的老板,这个意大利老人站在办公桌后向她鞠躬,他让人给她送伞。他表现出了一种尊重、一种关切,这让妻子感受到了自我,让她有了一种“被重视”的感觉:“旅馆老板让她感到一种淡淡的同时又很重要的感觉。”这是她在家中与丈夫相处时所感受不到的。因此,她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她就喜欢他:
……女士喜欢这个店主。她喜欢他接受任何怨言时那种严肃的风度;她喜欢他的服务礼节;她喜欢他那种良好的职业自豪感。她喜欢他那久经沧桑的脸庞和大手。
她在家庭中的地位,以及丈夫对她的态度,让她在潜意识里有一种背叛的冲动。尤其是当她遇到了尊重她、体贴她的这个旅馆老板——一个成熟男性的文化符号,女人的自我意识就暂时得到了回归或建立。最终,还是旅馆老板给她送来了猫。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局,女主人公心中欲求的猫出现了,但小说特别地强调了女仆怀中抱的是“一只龟壳花纹的大猫”(a big tortoise—shell cat),是不是先前那一只“雨中的猫”?就成了一个悬案。
从这个短篇小说中可以看出,女人在社会、家庭中所处的“第二性”附属地位,而这种地位恰恰是由男人,由这个男权社会赋予她的。正如西蒙,波伏娃在她著名的《第二性》一书中说的“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所谓‘女性’”③。显然,小说中的妻子的所作所为也是由这个社会传统观念的约束造成的,而不是与生俱来的。
小说中的妻子想要改变,但是丈夫不同意;她想要一只猫,但是得不到。她最终收到了旅馆老板送来的猫,但这不是她想要的那只。尽管她拥有了一只猫,但这仍是男性送给她的。这就是女性的处境,她们很难得到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她们很难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地位、自己的话语。即使得到了,也只能是男性给予的。女人有改变自己处境的能动性,拯救雨中的小猫是她打破性别角色束缚的途径,也是她所做出的努力。但这能动性总是受到社会、受到男性、受到女性自己的限制,丈夫对她的做法毫不理会、无动于衷,妻子自己的力量又那么有限,而旅馆老板最后送给了她一只猫,这使她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成为泡影,旅馆老板成了一个真正的文化约束的象征,他剥夺了这个美国妻子自己去争取冲破束缚的机会,他使她的努力变得毫无价值。所以这种女性在男权社会中试图冲破传统社会性别角色束缚的能动性也就总是难以真正实现。
小说中还通过两次对天气的描写,衬托出了妻子这种抗争是没有结果的。在妻子要改变发型没有得到丈夫同意后,小说写道:“天色越来越暗”,而当妻子接连表达了她的一系列愿望后,丈夫让她“闭嘴”。这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并且象征男权话语霸权的雨还在一直下(It was quite dark now and still raining in the palm trees),暗示着女性对这种话语霸权的不可改变性。女性的合理的呐喊就在这个沉默的世界中被压抑了。
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知道丈夫名为乔治,却不知道妻子的名字。这不仅说明了男性对女性的不重视、不在乎,这还是一个命名权的问题,在父权中心文化中,命名权向来属于男性,妇女只有服从和被命名,她们一直处于被支配、被命名的服从地位。名字不仅是一个代号,它体现了一种文化意蕴。在美国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的小说《紫色》中的阿格尼斯就不断强调自己的名字。这体现了女性独立的人格,体现了女性对父权中心文化的抗争、对男性命名权的抗争。
从这篇小说中可以看出,海明威不是以前人们所认识的具有强烈男性视角的作家,他在小说中也体现了女性的视角,表现出了女性被忽视、被歧视的感受与遭遇。这种情绪在海明威早期的短篇小说中普遍存在着。
表面看,以上的分析或许有那么一点观念化的主观臆断,其实不然。二十年代中期,正是海明威小说创作的试验时期,全力以赴地为将自己造就成一个大作家而努力。同时他在写诗和散文杂记,以期待将小说赋予诗一般的凝练,散文一样的随意。在这些故事里,他极尽斟字酌句、精雕细刻之能事,力图使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动作和细节,都产生相应的某种意象、并服务于几种目的,而且给它们一个隐喻式的标题,如:《雨中之猫》《白象般的群山》 《乞力马扎罗的雪》等。
在海明威的这些短篇小说中都可以看出,作家在反映两性关系及对这种关系的处理上,能够抛开男性的个人偏见,超越男性作家的狭隘视野,来观察处于传统性别角色规定下的女性的情感和感受,表达了她们的体验、挫折与渴望,对她们寄予深切的同情。